宁海街头挂着的宣传横幅。 东南商报记者 王增芳 通讯员 王剑 摄
脱胎于民间互助会的宁海日日会,因其高额的利息和巨大的风险,被金融界人士称作疯狂的金钱游戏,但大多数的参与者来说,这是一场不折不扣噩梦。
受高额利息的诱惑,许多人明知这是个火坑,却依然“以身试会”,奋不顾身跳了下去;当然,也有的人一开始就存心不良,抱着捞钱的心态入会圈钱。
今年7月,宁海县政府对日日会进行了“地毯式”的打击。时隔两个月之后,记者再赴宁海,对这种特殊的金钱游戏进行了深入的调查。
重拳之下 日日会不再狂热了
9月的宁海街头,城区很多显眼处都张贴着通缉潜逃会头的通缉令,悬挂着打击“日日会”的横幅。
7月份开始,一场“地毯式”打击日日会的风暴在宁海掀起。目前,该县已有121名会头、1262人次会员投案自首。
两个月过去了,宁海街头逐渐恢复了平静:也许是不想在这块刚揭开的伤疤上撒盐,人们都不愿再提起“日日会”这三个字。相比于以前说起日日会就眉飞色舞,唾沫横飞的情形,如今的宁海人似乎冷静多了,不再如此疯狂。
“这次卷进去的人远没有1992年倒会时卷进去的人多。”60多岁的周仁松坐在街边,歪着脑袋,叭叭地抽着香烟。“谁让他们好了伤疤就忘了痛呢?1992年那场崩盘教训太沉痛了,这种游戏是玩不起的。”
在老周的记忆里,1992年日日会崩盘时,当地至少有60%以上的家庭卷入了那场风波。外界传言说有80%以上的家庭遭殃,可能没那么多,但60%的家庭绝对是有的,像他那样的农民,当时也损失了2万多元。
几年过去了,那次倒会的创伤可能都还尚未全部抚平,新的创伤又来了。这次参与的人虽然不多,但钱多啊,动辄就是几百万元、几千万元,太可怕了。
来自宁海警方的统计数据,此次打击的日日会涉案金额5.4亿元。
利息高出银行数十倍
日日会脱胎于互助会,原来是宁海民间流行的一种互助形式的标会。
“这个在宁海存在很久了,老一辈的人说早在明朝就有了。通常建立在亲情、友情等血缘、地缘关系上。比如亲朋好友12个人凑成一个会,每个人每月拿出100元钱,这个月谁家需要用钱,把这些钱拿去花,支付与银行差不多的低利息。有的甚至比银行利息还低。这样一个月一次,一年到头,12个人正好轮遍。”宁海县司法局局长方亚青告诉记者,在传统的互助会中,出钱的与借钱的人关系非常紧密,出钱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赚钱。但目前处于打击之列的日日会,虽然借用了互助会的形式,可它完全是个异化了的金融传销工具。
今年刚刚50岁的武亚珍(化名)看起来神色倦怠,她刚刚在亲友的帮助下清了自己的日日会。武亚珍五六年前开始做会头。“我们开始是做月月会,每月开标。参加标会的普通会员叫会脚。一开始,会头把会脚召集到一起,确定标会的本金规模,一脚是100元、1000元还是1万元。我们开始是100元做一脚,一个会员可以入一脚,也可以入多脚。这两年很多标会都以1000元做一脚。”她的话在其他会头那里也得到了印证,在宁海,这两年一脚通常是1000元或者2000元。
武亚珍坦言,她牵头做会就是为了赚钱。在标会里,会头负责全体会脚会费的筹集、追缴和竞标等工作。作为回报,会头不需要竞标,可以支配所有会脚在第一次集会上交纳的会费,结束时不用付利息,把本金归还给大家就行了。这相当于无息贷款。
如果会头不需要无息贷款,则可以选取“抽成”。按一定比例提取会脚们缴纳的会费所产生的利息。武亚珍家境比较优裕,丈夫在北方一个城市办厂,而她和上学的儿子在宁海老家生活,丈夫赚来的钱都交给她保管支配。“我没工作,也想多赚点钱。做会头我抽成,一个只有二三十人的小会,我一个月至少可以赚3万元。”
据称,在标会兴盛的时候,做会头成了一些无业妇女赚钱的门路,不少像武亚珍一样家境优厚,甚至家里有上百万、上千万资产的,也在暴利的驱使下组织了标会。
做会脚的好处有二:一是可以拿高额的利息,二是可以用小钱换来大钱,“只要你标的利息高,大家的钱就会落在你手里。”
以30个人的日日会为例,假设每个会脚都入1000元一脚。第一次开标时,会脚交上的总共3万元会费由会头保管,需要用钱的会脚出一个利息标准。假如会脚中出利息50元者为最高,那么,他就中标,可以当场把3万元全部拿走,但必须同时把利息1500元交给会头。
会头如果按10%抽成150元,剩下的1350元分给其余29名会脚。而中标者相当于用1000元的小钱换来了2.85万元会费的大钱。这个中标者从第二天开始,每天都将支付1500元的利息,同时还要出1000元的会钱。直到一个循环结束,第二次开标。
武亚珍说,“我的会里,大多数会脚只想放钱赚利息,而利息比银行的高几十倍甚至上百倍。”
根据公安部门掌握的情况,日日会的利率从月利3分到1角的都有。比起存银行,标会给出的利息显然具有非常大的诱惑力。
在贪婪和恐惧之间摇摆
记者在采访中接触到的很多会员、会头,每个人都说,这么高的利息,迟早要倒掉、要崩盘。但是他们又都相信,不会倒在他们身上,“等我赚到钱我就抽身”,这是他们的普遍心态。
事实上,即使经历过倒会,有些人也会好了伤疤忘了痛,贪念战胜恐惧,抱着侥幸心理重操旧业。
武亚珍对于倒会并不陌生。“前几年还都是些月月会,有人标走会钱后就跑了,我一共损失了200多万元。”损失之后她歇了一阵子,“去年,我看有人做日日会发财了,心里老想着把损失的钱再赚回来。我做这个都是瞒着老公的,要不他也不会放心把辛苦挣来的钱交给我”。
武亚珍认为,以前是因为会里来了不熟的人,所以才出了问题,去年她重新开始做会后,吸取了上次的“教训”,标会只吸纳熟悉的人进来,而不只是看对方利息能出多少。“我做得很小心,利息也低,找的人也是认识的,我想总不会这么快出问题吧。所以在政府贴通告的时候,我一直还在犹豫。”
在打击整治日日会专项行动开始后,武亚珍下定决心把会清掉了。“其间因为心理压力太大,我生了一场重病,亲戚看了不忍心,借钱给我,我才能把会清了。”
比起武亚珍,马惠芬(化名)就没有这么幸运了。在人们的眼里,马惠芬是个很热心的富家太太,丈夫的工厂办了20年,家里最多的时候有上千万元的富余资金。马惠芬的丈夫告诉记者,“今年春节后,有朋友给她出主意,说她人缘这么好,家里条件又好,搞个会头做做,会脚容易拉,这个来钱快。她3月份开始背着我做起了会头。我5月份发现了,叫她赶快收手,当时她下面有26个会脚,放出去100多万元收不回来。她也怕了,但一下子收不了手,窟窿越来越大,7月23日她被抓进去后,我才知道,窟窿已经到了1000万元,有七八个人拿钱跑了。”
“政府整治得好,这个会卷钱太可怕了,一个月就能吃掉几百万元,要是到过年的时候才整治,我人也不能做了,不知道会有多大的缺口。我从我关系很好的客户那里借到了钱,把1000万元全还上了,现在只盼着她能早点出来。我这一辈子一直很顺,工厂虽然小,但也赚一些钱。没想到一下子全没了,今后起码还要花10年时间还债,现在就是希望她出来后好好过日子,再也不要去碰什么会了。”徐先生说。
宁海县政法委书记金伟平说,“我们分析过,如果要保持日日会的正常运行,要么拿这些钱去投资收益率100%以上的项目,要么不断地吸收新会脚,因此,日日会的崩盘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。”
昔日明星企业毁于一旦
几年前,位于宁海的宁波唐人锅业有限公司出产的“唐宁”牌电压力锅在宁波可谓家喻户晓,几乎所有宁海人家里用的高压锅都出自该厂。可谁能想到,原本前景一片光明的企业,竟会因为老板王某陷入日日会而倒闭。
唐人锅业位于宁海跃龙路14号。厂门大开,里面没一个人。厂区外面硕大的公司铜字招牌,能隐约地感到公司当年鼎盛时候的兴旺。但如今偌大的厂区里空空如也,花坛里长满了杂草,厂房里堆满了砸碎的锅锅罐罐。
50多岁的老张是原唐人锅业公司的员工。公司由盛到衰,直至倒闭,他说他都很清楚。王某在当地绝对算得上是个名人,不光因为她把企业办得如此红火,她还是一名很有爱心的慈善家,公司曾多次慷慨捐款。
据老张回忆,公司是1998年成立的,其前身是国内最大的密封圈生产企业。早在1996年的时候,公司就开始研发多功能电压力锅。那时电压力锅还不多,王某看准了这一市场空白,率先出击。
1998年,唐宁牌电压力锅就实现了批量上市。后来,公司所有都通过了“长城认证”和“3C认证”,其中部分产品还获国内、美国和日本的多项专利;公司注册资金达4000多万元,员工达到200多人;在全国建立了20多个办事处,有200多家代理商及经销商。
但是,一个偶然的机会,改变了这一切。
据知情人士透露,王某当时需要资金周转。周围的人鼓动她说,人缘那么好,又有那么大的一个厂做后盾,何不组织一个会,让大家都赚点钱,她也可以从中筹集到周转资金。
就这样,昔日的企业家摇身一变成了会头,参会的人络绎不绝。很快,她发现,这样赚钱比起办企业快多了,渐渐地,王某的心野了,再没心思去打理企业,成天在各大会场奔波。
一段时间后,陆续有会员标得款项后卷款跑掉,这都得靠她来填补。起初,三五十万元的漏洞她还能补,后来,跑掉的人逐渐增多,卷走的款子数量也越来越大。听说一次一个会员标到了2000多万元的会款,第二天,这名会员拿着钱就失踪了。
这一下,王某无法收场了。家里的积蓄用于填补窟窿还不够,于是她开始以高利贷、抵押贷款等手段来维持标会的运转。去年9月,王某撑不下去了,向宁海警方自首。
经清查,王某的亏空达1亿多元,至于别人欠了她多少钱,她自己也不知道了。据了解,王某的厂房等财产均已被查封。最近,法院将对她依法做出判决。一名曾风光无限的企业家,竟落得如此结局,实在令人深思。
大会套小会,倒一个牵连一片
做小生意的顾彩英(化名)自己组了个小标会,会员差不多都是自己的亲戚朋友,而在其弟媳妇组织的日日会里,她则成了一个会脚。“我弟媳妇的会大、钱多,入一脚一天要拿出1000元,但是那里标出的利息高。我入了3脚,因为我自己在运作小标会,所以那里每天拿出3000元,压力也不大。我的小标会月息是3分,但那个大标会,月息经常会标到5分、6分。”
顾彩英说,像她这样的人并不少,有的人还入好几个会,“有些人没工作,空闲时间很多,跃龙市场里大小标会多的时候,就看到她们拎一个大包,里面可能有十几万或几十万元的现金,从这个会出来,又去赶那个会。可能一个上午就要赶两三个会。钱从这个会标来,放到另外的会里去。有人需要用钱,在几个标会都竞标,拿到手的钱数目相当大。”
顾彩英的做法是宁海日日会的典型代表。警方查实,不少会脚同时参加好几个会。有的人在这个会里是会脚,在另外一个会里又成了会头。
据了解,标会盛行的时候,在宁海县城的街头,常有一些打扮光鲜珠光宝气的妇人,手提包里装着数万或者数十万元的现金,穿梭于大小标会之间。
她们可能同时加入多个会,在这个会里她是会脚,在那个会里就可能是会头。在一个会里,她以3分的月息标到一笔钱,然后放到月息5分的标会里去,从中赚取差价。这种人被叫“吃会饭”。
如此一来,就形成了会中会,小会会头参加大会,大会的会头参加更大的会,于是又出现会套会,从而相互交织在一起。如果一个会因为资金断裂而出现崩盘,在几天时间内,整个标会都会受到影响就会出现崩盘。
“以会养会使得一个身无分文的人也能参与到这个游戏中来,很多人把标来的钱挥霍一空。”跃龙街道政法委员杨主任说,吃会饭的人一多,把一个个看起来独立的会都捆绑在了一起。一个会倒掉,往往会牵连好几个会同时出现资金问题。
金钱游戏冲击人们的价值观
在很多宁海人眼里,这场金钱游戏带来的危害不仅仅是很多参与者最后血本无归,倾家荡产。更可怕的是,这种游戏彻底改变了不少人的观念。不求上进,好吃懒做,互相攀比。搞得坐办公室的无心上班,工厂做工的嫌工资太低。
“没钱用就去标会呗。”在今年6月份以前的宁海,这句话还是挂在不少年轻人嘴边的口头禅。宁海县司法局方亚青局长告诉记者,特别是一些没有固定职业的年轻人,他们把标会变成了随时可去取钱的自助银行。
方亚青一个朋友的儿子,没有稳定的工作,但花钱很大方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她提醒此人,钱不是那么好赚的,年轻人应该节约点。没想此人竟脱口而出,没钱用了就去会堂拿。
方亚青说,“那你总得把拿了的钱还回去啊?”
“标来的钱还还回去?神经病啊!”此人的回答让人愕然。
老孙是宁海一服装企业的门卫。几个月前,他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防止说客混进厂里,游说厂里的职工加入日日会。
这事缘于5月中旬的一天。那上上午,一名穿着讲究的中年妇女跑到他们服装厂,劝说在厂里做工的妇女,那么辛苦干什么哦,拿点钱出来落会,跟着她干,每天就有数百元甚至数千元的收入。亏得厂里发现及时,将那名说客逐出了厂区。
据老孙介绍,在日日会鼎盛时期,为了发展会员,宁海冒出了一批说客,他们特别青睐服装厂、玩具厂等,因为那里女工多,妇女容易受迷惑,一听说回报如此之高,很容易动心。
“日日会更大的危害是对社会道德、伦理和价值观的冲击与破坏。”说起日日会的潜在危害,宁海县司法局方亚青如此评价。
据知情人士透露,许多人标来的钱不是用于生产经营,而是拿去投资房产、购买名车等消费之用,从而引发了超前消费。有一个会头,家里有一辆宝马,还有一辆奥迪Q7。另外很多会头开的都是名车,住的是别墅。用“香车宝马,锦衣玉食”形容当地一些会头的生活,实不为过。
标会的资金就是这样被大肆挥霍后发生断流的,更因为是会中套会,连环相扣,资金链一旦断裂,挖东墙补西墙,一会既倒,全线崩溃。
而令人吃惊的是,会头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文化素质很低的妇女,会脚八成以上的也是妇女。在此次的12名被通缉对象中,9名都是妇女,大多只有小学、初中学历。据介绍,有的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,有的根本不知道利息怎么算,得专门请会计帮忙做账。
然而,这些并不妨碍她们成为日日会的会头。对大多数宁海市民来说,谁是会头,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就能判断得出来。因为所有的会头几乎都是珠光宝气,手链很粗大,项链耳环也不少,这些都是他们身份的象征。有了钱,才能让别人来落会。
而另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,会头随身携带的包都很大,为的是方便装钱。在标会最盛的时候,宁海街头那些衣着光鲜的妇人,手提包里大多装着至少几十万元的现金,十万元一沓,多的时候有数百万元。
会头或者穿梭于小标会大标会之间,或者出入于美容厅与商场,梦有多远,路就有多远。标会的狂热让他们失去了理智,或许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在冷静下来之后,他们可能也知道,在这场金钱游戏的背后,噩梦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,但是,贪恋让他们停不下早就狂乱的脚步。